文/殷寶寧
穿梭家與店的大稻埕老闆娘
雖然女性主義地理學理論提出二元空間結構,指稱著女性如何以其承受的雙重負擔,疲於奔命地對抗著這個二元分裂的城市。然而,有意思的是,大稻埕這些店屋裡的老板娘,則似乎成為另一種因應、抵抗,或者和這個二元對立結構產生折衝與協商能力的要角。
大稻埕,特別是目前迪化街沿街面留下來尚稱完整的連續性的長型店屋,為臺北市區內相當難得的建築群落。然而,一般觀者往往關注其建築立面造型在美學或藝術層面上的引人入勝,較少討論這類型建築的真實使用狀態。這類長型店屋以其「前店後住」的使用型態,構成臺灣早期商業活動/店面的空間模式。換言之,相較於我們現在所習慣的專業店面空間營運形態,這類店面以建築正面臨街迎客,搭配騎樓空間遮陽避雨,利於選逛的商業行為,線性沿街的連續店面,使得逛街活動多元有趣,不僅有著貨比三家的機會,遊走不同店家當場殺價,或是店家彼此之間的合作,都使得這些商業活動有機、人性化且充滿樂趣。
此外,這些店主不僅是自家住在長型屋的後方,經由幾進的區隔,保有生活的隱私;店屋挑高的閣樓空間,可能是囤貨的儲藏空間,也可能是小學徒或店內員工的宿舍。至於長型建築中間挑空的中庭,帶來陽光與新鮮空氣,有可能是雅緻的小花園,但更可能是整理貨品的工作空間,或者是調製烹飪的廚房。這個前後的區隔,也可能是垂直向的區分,例如一二樓為工作或宿舍空間,三樓為住家。當然,許多店家最後一進,或是樓上的居住空間,仍可能是保留給家中女性長輩或未出嫁女性的生活空間。
這樣生氣盎然的店與家,使得在這裡做生意的老闆娘,成為貫串「店」與「家」的靈魂人物:西方城市化空間理論慣於以資本主義生產方式,亦即女性進入有薪勞動市場後的「公共場域」,和家庭「私人領域」產生二元對立的區隔,這個二元區隔還意涵著「生產」與「再生產」領域勞務內容的差異。職業婦女或已婚育的女性,往往成為在兩端穿梭遊走或疲於奔命的「生產領域-有薪工作者」和「再生產領域-家務照顧者」。但生活與工作在店與家之間的老闆娘們,提供了另一種想像的模式。
想像一下,前述提及,大稻埕茶葉生產時代的輝煌光景,每天大約兩萬名揀茶女工出入著,每家店的老闆娘,每日約照管著數百名的員工,會是什麼樣的每日生活場景呢?
根據陳惠雯(1999)所訪談到的某家茶行為例。茶行面積共 200 坪。一樓作為買賣辦事,旁邊有人負責整理花茶。後面約有一百坪的空間,是焙茶室。夏天是出口旺季,因此室內非常炎熱,要準備大壺茶水供茶工和師傅解渴。一樓旁邊設有供帳房和來大稻程採買茶葉的華僑暫居的房間。後面為師傅房,大約二十坪,可供 20-30 位男士睡在草蓆通舖上。二樓前面供揀茶,中間當作茶倉和包裝場所,後頭設有廚房和飯廳。三樓為住家,出入由前面樓梯直接通往一樓大門,絕少使用後面的樓梯,而茶工也不會到三樓。一樓和二樓是經營及茶的再製空間,三樓是住家空間,雖然在機能上分層清楚,但受訪者也表示,茶行的生活就是種團體生活,動輒都是幾百人在出入忙碌,包括招來揀茶女工和焙茶、包裝的男工,可以說是完全沒有自己的家庭生活。
特別是要安排這麼多人的一天飲食,可以想見備餐工作多麽繁雜與辛勞。每天要開十桌,一桌八個人,吃飯前以敲鐘通知樓上樓下的工作夥伴。每天包含早中午三餐,以及午晚兩頓點心。早飯是六點到六點半,午飯是十一點半到十二點;午點是下午三點;晚飯是五點半到六點;晚點則是九點鐘。「茶行」及茶行所在的生產活動空間,在人力和生產季節勞務密集,又整合店家經營和雇工勞動的茶葉再製,故同時兼顧著「生產」(精製、包裝、搬運)和「再生產」(勞動力的補充和休息)的功能(陳惠雯,1999:74-5),而老闆娘則成為同時兼營運兩個場域的無償工作者。
只不過,這個辛苦的無償工作者又經常是維繫家中生意不可或缺的靈魂人物。除了要幫忙照顧家中的大量工人,提供三餐、點心和茶水的服務,更重要的是,藉著每天參與在揀茶女工等女性聚集聊天的場合,以老闆娘的人際網絡,交換各種商業情報。在陳惠雯的研究中,一方面可以看到這些身兼數職的老闆娘,通常是極為辛苦地積極參與在家庭商業活動中,但通常並不是為「自己」累積財富,而是為父系家庭/家族的商業利益在奮鬥著──亦即,這儼然是父權家庭性別照顧關係的延長,立基在女性對於家庭的無償照顧,累積為家戶/家庭/家族的財產;但另一方面,又不可諱言地是,這個得以從家庭私人領域,經由經濟活動,進入都市公共領域的過程,也可能是為女性創造某種得以獨立運作,取得經濟獨立的機會,成為一體的兩面。
而在陳惠雯的研究發現中,還有另一個現象也值得延伸討論。即傳統所認知的婚姻與家庭關係,由於當時考慮繼承及社會習俗等因素,有許多是收養或童養媳等非直接血緣親屬關係。從其經驗研究來看,這些家族內部的親疏遠近,未必直接由血緣所命定,反而是經過每日日常相處與情感的互動,經營出情感關係。而大稻埕擴張過程中的商業繁盛,與其親族網絡有密切關係。亦即,從商家內部的雇用,一直到遠近親疏親戚之間的任用,許多學徒獨立開店,也往往跟母店保持良好聯繫(陳惠雯,1999:142)。可以想像,大稻埕的空間變遷,從原本獨棟的長型店屋,隨著親族間的生意網絡擴張,一直到家產間的世代轉移,分家或店面商業活動的延續與繼承,在遷移與整合之間,有著相當複雜與有機的變化。
從 1980 年代後期,因著臺北市的都市空間擴張,以及這些長型店屋的逐漸老化,許多商家逐漸開始購置新的不動產,而將家庭居住空間移出大稻埕,使得這個區域,逐漸朝向單純商業店面的建築與土地使用模式。前述動輒上萬人 24 小時無休地同時在大稻埕精製茶葉的工作場景不再,這些穿梭於家和店的老闆娘也早已往返另一個「家」了。那個前面做生意,後面或樓上是住家的空間使用型態改變後,留下來的都市空間議題變成了晚上七點以後,大稻埕主要商街上幾乎都熄燈,和臺北市其他地區,大都是住商混雜的使用狀態,又形成了另外一種對比。而這百年來居住與使用這些建築和街道空間模式的改變,其實早就已經歷經了一場寧靜的女性空間使用變化的革命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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