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EDAIJIN世代人

文／曹馥年

「小小一條街開兩間書店，一開始有點歹勢，而且網拍的客人還會跑錯，有次還被上學堂的老闆載過來！不過二手書店是比較良性的競爭，互相互相，有時客人來我們這邊找不到書，我們也會介紹他們去上學堂買書。」湯爸對我介紹。他今年六十三歲，一頭白髮，身材粗壯，黑框眼鏡下有雙閃著調皮光芒的眼睛。

坐落在福壽街另一頭的等閑書房，前身是湯爸的五金店，是以接單、電話生意為主的「武市」（台語）。湯爸細數，這裡的地址是一三六號，電話號碼有四個三，五金店一共開了三十三年三個月。湯爸說，他對「三」有執著，電話號碼還特別花錢選號。問他為什麼，他睜大眼，正經地說：「我這個人就散散啊。」

編按：「文市」意指有對外店面或專櫃，以過路客生意為主的零售生意，例如美容美髮、書局、服飾店、餐廳等，地段相對重要。「武市」是經營者須主動開發客戶的批發生意，例如盤商、水電行、五金行等，位置較不是主要考量。

若瑜與爸爸很像，直性子、有點「散散」，言談間不時迸出驚喜與笑料。若瑜問我為何會想寫這本書，我講起那趟以書店為主題的機車環島旅行，她驚喜地說，她三月也剛完成為期六天，造訪十四間書店的機車環島。

促成她環島的是湯爸與湯媽，他們夫妻倆更猛，一人一輛機車，花三天半沿台灣最外環的公路環島，共騎了一千一百公里，回來後對若瑜說：「妳爸媽都騎了，妳怎麼不也騎騎看？」若瑜想想也對，行李整理一下，出發了。

問湯爸怎會想去環島，他說：「想去就去啦，我們都沒什麼計畫的，散散啦！」等閑書房的構想，其實也源自湯爸的突發奇想。

若瑜說，大學畢業後，爸爸問她想做什麼。她一時沒有答案，爸爸說：「不然開二手書店好了。」（湯爸在旁邊插話：「 我完全不記得有講過這句。」）湯爸對台灣文史很著迷，不時親自踏查各地古蹟建築，書房有兩大櫃延伸到天花板的相關書籍，開書店的優點，就是可以「搶先看」。

若瑜把這當成爸爸一時興起的眾多點子之一，畢業後，她在台北工作五、六年，做過餐飲、民調公司、貿易公司。台北步調很快、機會很多，她覺得自己可以再多做些什麼，但不是在台北。2013 年，她結束工作回高雄，某次吃飯，爸爸又不經意提起：「要不然，來開間二手書店？」

若瑜開始認真考慮這個提議，那時高雄的書店仍以倉庫型為主流，巷弄文化未興，一間開在住宅區小街道上的書店，會有人光顧嗎？「最後決定開下去，但要照我喜歡的方式做。」若瑜說。

書店就設在自家的一樓店面，她把在台北觀察到的小店氛圍帶進來，門面是舒服的淡綠色，大面玻璃帶進自然光，店裡點綴小盆栽與乾燥花，靠門口的桌子與小凳子是她以前書房的桌椅。由於剛開店時預算不足，店中央的書櫃，是湯爸親手釘的。

父女幾乎跑遍南部二手書店，但外行人看不出門道，只看人家書架怎麼擺、價格怎麼定。自家的書加上朋友送的書，一共三千本，連書架都沒擺滿，就稀里糊塗開店了。

這間在沒什麼計畫下開張的書店，沿襲「散散」精神，取名「等閑書房」。

彷彿湯家父女第二人生的書店，籌備過程少不了世代觀念的交會、磨合。常用正經神色開玩笑，把「散散」兩字掛嘴邊的湯爸，其實個性相當謹慎。他以三十幾年豐富的做生意經驗，認為小街裡的書店已很不顯眼，應該掛上一個醒目的「等閑書房」超大招牌，上頭還要突顯「高價收書」。若瑜立刻拒絕，最後的成品是半個手臂長，雅致小巧，白底黑字的「等閑書房」。湯爸要暈了：「這樣人家怎麼看得到！」

書店起初裝設成排日光燈，光源明亮，卻缺少氣氛。若瑜改換成黃光投射燈，這下氣氛出來了，換湯爸埋怨：「要為年紀大的客人著想，這樣看書很吃力呀！」

年輕一輩的書店文宣講求質感與設計，老花眼的長輩卻看不清。湯爸拿起一張文宣要我評理，文宣底色是蒂芬妮藍，櫻花粉與白色的字樣，很有日式風格。湯爸指著其中一行問我：「妳知道這排字為什麼會是黑色嗎？」

我搖頭，湊近細看，原來是看不下去的湯爸「加工」，拿筆把白字描黑。「這才看得清楚嘛！」他得意地說。一頭栽進二手書產業的父女，彷彿誤入叢林裡的小白兔。書店開張第一年，營業額慘到湯爸都覺得做不下去。

「暢銷書」與「在二手書店賣得動」是完全兩回事，《達文西密碼》、《追風箏的孩子》、《格雷的五十道陰影》等排行榜冠軍書，現在都讓二手書店收到怕。等閑書房一開始陳列的都是財經商業、心靈勵志、親子教育類書，這些書就算湯家父女喜歡，當年也很暢銷，但一來如今已過時，二來幾乎家家戶戶都有，誰還想再多買一本？開張前半年，月營業額不到五千元，最慘才二千多元，主要來自二手書網拍的營收。原已準備好退休的湯爸，又將五金店延長營業一年多，女兒在前頭店面賣書，他在後頭的五金倉庫接單。

「有位年輕女生開書店」的消息，一下子就在二手書店圈傳開。一回若瑜發現有位伯伯進門晃一圈，不到三分鐘就走了。後來她才知道，店裡的書，精采度與類型都不足。

直到某位前輩一句「不能只賣妳喜歡的書」點醒若瑜，她開始拓張收書版圖，翻譯小說、經典文學、藝文、語言學習、旅遊類書慢慢上架，也逐漸摸索出收書、賣書的竅門。

書店開張一年，月營業額終於破萬，湯爸才把五金店收起來，回歸「推坑」女兒開書店的初心。若瑜說，現在到等閑尋找「台灣史地或文化」相關書籍的客人幾乎都會撲空，因為書一到，就通通被湯爸抱去書房了。

若瑜永遠收不厭的書，是不同出版社版本的《小王子》。她認為，這是小孩大人都可以看，而且會有不同收獲的一本書。她喜歡人與人間相處的真摯純真，開實體書店對她來說，正是人與人、人與書的交會。

香港比比書屋的掌櫃蔡刀是台灣旅遊達人，一回他到高雄旅行，住在小港，某天騎著一輛借來的淑女車要去蚵仔寮聽漁村小搖滾。小港與蚵仔寮距離約三十公里，路線從南往北貫穿高雄，至少要騎兩小時。

Google 導航神奇地把蔡刀引進小巷，他經過等閑書房，停車進店，與若瑜和湯爸聊得一見如故。若瑜邀他下次來台灣，有空可以來等閑書房，嚐嚐湯媽媽的好手藝，蔡刀爽快地說，不必下次，我們約後天吧！

兩天後，蔡刀下午三點準時抵達，等閑書房地下室有個分享會空間，三人往地板一坐，天南地北聊起來。好客的湯媽媽從不讓客人嘴巴閒著，小菜、點心、飲料、拿手好菜源源不絕，三人一路聊到晚上十一點，蔡刀疑惑地說：「台灣人吃飯都吃七個小時呀？」讓若瑜和湯爸笑歪了。

某次書店走進一位帶著厚重收藏冊的年輕男生，冊子一打開，是滿滿的各國紙鈔，每張紙鈔不僅有歷史，也有說不完的故事。

後來等閑書房辦了十場「與朋友對話系列座談」，這位年輕男生就是其中一位講者。

這系列座談正如其名，講者全是書店客人，有單車好手、西洋搖滾樂迷，還有台南著名「阿霞飯店」廚師現場秀手藝。因開店認識客人，從客人變成朋友，是若瑜與湯爸認為最有收穫的事。

• 等閑書房二手書店：高雄市苓雅區福壽街 136 號

（本文內容摘自《環島讀冊：心中那間獨立書店，改變街區的閱讀力量，2018出版》，由 山岳文化 授權轉載，並修訂標題。首圖來源：山岳文化提供。）